韩冰依旧坐在冰冷的礁石上,像一块被遗忘的浮木。海浪声是永恒的背景音,拍打着礁石,也拍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知觉。身体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,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,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麻木的神经和僵硬的肌肉。那搏动,是这具躯壳里唯一还在顽强运行的、证明他还“活着”的机械信号。
冰冷的海水混杂着细小的沙粒,粗暴地灌进裤管和鞋帮。韩冰一个激灵,猛地从昏沉麻木的状态中惊醒。
天光已经大亮,灰蒙蒙的,没有阳光。海面不再是深沉的墨玉,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、泛着铁灰色的铅色,压抑而沉重。昨夜那壮阔的、包容一切的景象荡然无存,只剩下无边的湿冷和喧嚣。潮水不知何时已涨到了他坐着的礁石下方,一个比昨夜大得多的浪头扑上来,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,带着强大的吸力,几乎将他从礁石上拖下去!
他下意识地双手向后撑住粗糙的岩石,才勉强稳住身体。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,瞬间刺透了早已冻僵麻木的皮肤和肌肉,直刺骨髓!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牙齿咯咯作响。被海水浸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,沉重冰冷,如同裹了一层冰壳。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,滴着咸涩冰冷的水珠。一夜的枯坐,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,此刻又被冰冷的海水彻底浇透,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濒死的寒意。额角和颅内残余的钝痛,在这冰冷的刺激下,重新变得清晰、顽固。
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双腿却像两根冻僵的木棍,麻木得不听使唤,关节发出僵涩的呻吟。尝试了几次,才勉强扶着身后更高的礁石,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。每一步都异常艰难,湿透的鞋子陷在潮湿冰冷的沙子里,留下深坑,又被涌上的海水迅速抹平。
他拖着沉重的、如同灌满冰水的身体,一步一步,缓慢地挪离那片带来一夜冰冷“慰藉”的礁石,重新踏上防风林边缘松软的沙地。每一步都带走一丝微弱的体温。身体内部的警报尖锐地鸣响,头痛、眩晕、极度的虚弱交织在一起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牢牢困住。他必须离开这里,回到那个至少能遮风避雨、能换下湿透衣物的、散发着霉味的“牢笼”。
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防风林,重新踏上渔村边缘那条布满砂砾的小路时,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
“喂!后生仔!”
韩冰停下脚步,动作迟缓地转过身。
一个穿着深蓝色胶皮围裙、套着高筒胶靴的老渔民正站在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棚屋门口。老渔民身材矮壮,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酱紫色,布满深刻的皱纹,像干涸的河床。他嘴里叼着一根劣质卷烟,眯着眼睛打量着浑身湿透、狼狈不堪的韩冰,眼神里带着渔民特有的、混着好奇和估量的审视。
“大清早的,咋搞成这副鬼样子?”老渔民吐出一口浓烟,用带着浓重海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,声音像砂纸摩擦,“掉海里了?龟儿子,命大哦!”
韩冰没有回答,只是沉默地看着他。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紫,微微颤抖着。
老渔民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,自顾自地接着说:“看你这样子,不像本地人嘛。来耍的?这破地方有啥好耍的。” 他又打量了韩冰几眼,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,啧了一声,“冻得跟鹌鹑似的。进来烤烤火?顺便帮把手,等下带你出海转一圈,见见世面,不收你船票钱,管顿饭!”
“出海?”韩冰干涩地重复了一句,声音嘶哑。
“嗯呐!”老渔民指了指不远处停泊在浑浊小河汊里的几艘小木船。那些船比韩冰想象的要小得多,也旧得多,船身斑驳,油漆剥落,船帮上挂着深绿色的海藻和密密麻麻的藤壶,随着浑浊的水波轻轻摇晃。“刚收完早潮的网,得理一理。一个人搞太慢。你帮点小忙,省我点力气,等会儿带你出去兜兜风,看看我们咋捞饭吃的。咋样?总比你湿漉漉地瞎晃强。”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命令的直爽。
韩冰的目光越过老渔民,投向那几艘在浑浊河水中轻轻摇晃的破旧小木船。船身斑驳的油漆,船帮上厚厚一层深绿色的海藻和灰白色的藤壶,无不诉说着与大海搏斗的艰辛和岁月的侵蚀。他需要温暖,需要干燥。更重要的是,身体深处那种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虚无感,让他对任何需要思考或选择的决定都感到厌倦。去哪里?做什么?似乎都无所谓。眼前这个粗暴的邀请,像一根抛过来的、无需他费神思考的浮木。
他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嘿,这就对了嘛!”老渔民咧嘴一笑,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,“进来进来!叫我老陈就行!”
老陈的棚屋极其简陋,更像是一个放渔具的仓库。里面堆满了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渔网、浮球、绳索、铁钩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。角落有一个用破旧铁皮桶改造的简易炭炉,里面烧着几块黑黩黩的木炭,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呛人的烟雾。虽然气味难闻,但那一丝暖意对此刻的韩冰来说,已是天堂。
“脱了!湿衣服挂那边竿子上烤烤!”老陈指了指墙边一根挂满破布的竹竿,又丢过来一条同样散发着鱼腥味、但还算干燥的旧毛巾,“凑合擦擦!动作快点!别磨蹭!”
韩冰依言脱下了湿透的外套和T恤,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棚屋里浑浊但相对温暖的空气,激起一片鸡皮疙瘩。他用那条腥咸的毛巾胡乱擦了擦上身和头发,冰冷的麻木感稍稍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皮肤被摩擦后的刺痛和一阵更深的寒意。他换上自己包里唯一一件干爽的、同样洗得发白的旧长袖T恤,把湿衣服挂到竹竿上。炭炉微弱的热力烘烤着湿衣物,散发出带着咸腥的水汽。
“喏,就这些!”老陈指着地上几个巨大的、还在滴水的塑料筐。筐里是刚收上来的渔获,大多是些个头不大、卖相不佳的杂鱼。银白色的小带鱼像扭曲的钢条纠缠在一起;灰扑扑的剥皮鱼瞪着死气沉沉的大眼;一些叫不出名字的、颜色暗淡的小鱼鳞片脱落,沾着粘液和绿色的海草;还有不少小螃蟹和皮皮虾在筐底徒劳地挣扎爬动。浓烈到令人作呕的、混合着鱼腥、海藻腐烂和海水咸涩的气味,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整个棚屋里,冲击着韩冰脆弱的感官。胃里立刻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把杂鱼按种类分拣分拣!死掉的、太小的、破肚烂肠的,扔那边桶里,喂猫喂狗!”老陈塞给韩冰一双沾满鱼鳞和粘液的胶皮手套,自己则拖过一张矮凳,拿起一把锋利的剖鱼刀,开始麻利地处理几条稍大些的鱼。刀刃划过鱼腹的嗤啦声,内脏被掏出扔进旁边塑料桶的啪嗒声,鱼鳃被撕掉的黏腻声响,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原始的、带着血腥气的劳作节奏。“手脚麻利点!等下潮水好了就得出海!”
韩冰戴上那副冰冷粘腻的胶皮手套,蹲下身,面对着那几筐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杂鱼。刺鼻的气味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。他学着老陈的样子,伸手探入冰凉粘滑的鱼堆。手指触碰到那些滑腻的鳞片、冰冷的鱼身、甚至还在微弱抽搐的鱼尾……一种强烈的生理厌恶感瞬间涌上喉咙。他强忍着,机械地抓起一条滑不溜秋的剥皮鱼,辨认着它的种类(其实根本分不清),然后扔进老陈指定的另一个空筐里。动作笨拙而僵硬。鱼腥味、海水的咸涩、还有内脏腐败的气息,如同无数只小手,顽固地钻进他的鼻孔,刺激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。额角的钝痛和一夜未眠的眩晕感,在这气味的围攻下变得更加清晰。
棚屋里只有老陈剖鱼的嗤啦声、内脏落桶的啪嗒声、以及韩冰沉默分拣时偶尔带起的鱼身摩擦声。老陈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和顺从,一边麻利地刮着鱼鳞,一边用浓重的方言自顾自地絮叨着:
“龟儿子!这年头鱼越来越难打!柴油贵得咬人!网撒下去,捞上来的尽是些卖不上价的猫鱼!”
“后生仔,看你细皮嫩肉的,不是干粗活的料吧?咋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?”
“嘿,这鬼天气,说变就变!昨晚那风浪,差点把老子的船板掀了!”
韩冰始终沉默,只是手上的动作略微加快了一些,似乎想用这机械的劳动来填满听觉的空隙,也抵抗那无孔不入的腥气和身体的不适。分拣杂鱼的过程漫长而煎熬。冰冷的鱼身,滑腻的触感,浓烈的气味,还有老陈那喋喋不休、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,都像钝刀子割肉,一点点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。汗水再次从他额角渗出,混合着残留的海水咸味,流进眼睛里,带来一阵刺痛。他只能更用力地眨眨眼,继续手上的动作。"